旅程(第26/30页)

我原本打算在美国花那本书的预付款。我没有得到预付款,却坚持按计划行事,于是就花自己的存款。这像是看自己流血。最终我往西边去,到了英属哥伦比亚的维多利亚,在一座崭新的带家具的出租公寓里我又开始伏案工作。这就是作家的生活:无论心情如何,总是得振作起来重新开始。

我开始写一系列关于自由和失去的文章。这个想法是三年前在东非时产生的。在肯尼亚内罗毕和乌干达坎帕拉一整天车程的下午,灵感突然到来。我很习惯在非洲的那一片地方开长途车,这是个顽皮而滑稽的念头,与长途驾驶的路边风光及高涨的情绪相映成趣。眼下这个想法是我作为作家拥有的所有资本。它附着了我写的那本历史书的情绪,附着了我的失望以及我施加给自己的漂泊。我仿佛成了我笔下的一个人物,就像以前经常发生的那样。

几周后,最初的冲动消失,我无法写下去了。我对自己所做的事丧失信心。在维多利亚,写作时日子过得很快,现在竟觉得漫长起来。接着我面临一个简单的事实:依靠英语写作过活的人没有美国读者,我只能回到英国。我本渴望摆脱英国的沉闷,但没有如愿,我在一九五○年离开小岛——意味着无家可归、漂泊和憧憬——就是结局。

从维多利亚到温哥华。个头很高的空乘人员穿着很短的裙子:可怕的轻佻。多伦多;伦敦。飞机引擎嗡嗡作响,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上演着我不情愿的回归。二十年间我不断模仿第一次旅程。若是二十年前,我还能觉得自己是个作家,一个崭露头角的有才华的人,出了书,我会觉得自己幸运。我仍然觉得这是幸运。但是——正如爱与痛苦相伴相随——和幸运一同到来的失望让我感受到了可怕的孤独。

我在伦敦没有房子,租了一间海豚广场的公寓。它稳定地消耗着我的存款,每周都是那么多。账单是一个女人的笔迹:圆而简单,字的下部线条是一种规律化的扇形图案,暗示她是个平和的女人,肉体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没有焦虑。我羡慕她的平静、没有野心。我去办公室付账时想看看是哪个女人。她就在这些从我身边走过的薪水奴隶、在这些女性雇员当中,也许并不知道写下我凶猛而虚弱的开销是多么幸运。

夏天过去了。十九年来,我头一次在英国觉得冷,觉得穿得不够多。此前我在夏天和冬天穿一样的衣服,不觉得需要穿套头衫或者保暖衣,甚至不穿外套。我一直期待严寒的天气、短暂的日光和下午的灯光。现在却需要添衣服,且越来越觉得冷,我感到了冬天真的是冬天,充满黑暗。

某天,我的窗下来了几个工人。他们开始聊天。听着就像是一出戏剧:不同的声音,小心的对话,任务,句子,想法,炫耀,装腔作势,风格。我在英国从没听到工人彼此间这么说话,在室外长时间地这么大声说话。像是在一个未知的国度偷听,我心生害怕。我知道英国的另一面:牛津,广播中的人,作家。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这么久,从没和这类人有过交往,也没在书上读到过或在电影里见过。

我最后在格洛斯特镇上一座私宅落了脚。这是潮湿的一天。火车站湿冷,想必离塞文河很近。格洛斯特远离它宏伟的大教堂,是一座平庸的小镇。我并不想选择这样的地方,但它提供了房子、庇护所和款待。

房子在小镇边缘:简陋的房子建在简陋的田间。截去枝梢的柳树,窄而脏的小溪里漂着工业垃圾,柳树和小溪像是城市贫民窟的特色。这不是我会选的房子。但这是一个人的家,装饰得像个家,有家的气氛。它欢迎我。

第一天午饭时,房子还生了煤火。法式窗户对着长而窄的花园——为了过冬小心地修剪和翻过土。远处是铁路货运编组站的声响——在这个距离听来不知怎的还挺舒服。这座房子的一切都友善而美好。我在这淡泊的环境下觉得受到了保护,孑然一身,远离我所知的种种会带来伤害的事物。多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在。

那个下午,在房子的前屋(里面家具虽旧但打理得很精心),我几周来第一次寻找在维多利亚时开始写的书稿,关于自由和失去的系列。现在再看,我感觉自己写得还不赖,我甚至看出一个句子已经鲜活起来——我专注于词语营造出的情绪之中,句子就这样流淌出来。我在维多利亚时不曾抓住这种关键的创作时刻,也许是因为我对如何往下写感到焦虑,也许这焦虑源自我担心维多利亚之后我要去哪里。

如今,意识到那个好句子的有效性,我沉浸在文字创造的图像与联想之中。我再次振作,沉浸到当初在非洲时的情绪中,那个句子也是在这样的情绪中写下的。我听到——或是创造——故事不同阶段的对话片段,这个故事充满对话。我简单地作了记录。直到我从情绪或专注中走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追溯的回忆有多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