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5/30页)

看到奇怪的食物,看到柜台后奇怪的长着中国人的脸却不是中国人的女孩,写着西班牙语却不是西班牙菜的菜单,外面童话式的火山尖顶,在新鲜空气中长得大得不自然的蔬菜和花朵。我感到了新世界的奇迹和西班牙侵略的悲剧和悲情。

飞到伯利兹路程不远——伯利兹,英属洪都拉斯,英国入侵西班牙帝国的海岸,英国的红木殖民地,危地马拉对伯利兹宣称主权的起源(我文章的主题),伦敦拍卖行绝大部分乔治王时代家具的原料产地(但是现在伯利兹没有红木了;它们被砍光了)。海岸边住着砍红木的黑人奴隶的后代。内陆有玛雅人和宏伟的玛雅遗迹。在一处遗迹的阴影处,我试着和一个玛雅男孩谈论这处古迹,他咯咯地笑(不管他个人有何情绪)。他笑着捂上了嘴,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像一个在为很久以前的荒谬行径请求原谅的人;红木殖民地没有英国的殖民建筑,所有的遗迹都是玛雅人的。北边,靠近墨西哥边境,有一整座玛雅古镇还未被挖掘。它在西班牙人到来前就已经废弃了几个世纪,如今被森林覆盖,台阶陡峭的高耸的庙宇都成了绿色的山丘。

从伦敦到特立尼达岛,到圣基茨和安圭拉岛,再到危地马拉和伯利兹:一个想回到过去的人特意安排的旅行,好看清他的历史的具体模样。于是在写完书很多周后,我一直浸淫在它的光环和得意之中——证实了我梦中的和从档案中创造的世界。

我给自己一个过去,以及一种过去的浪漫。我脑海中未了结的部分消失了,小裂口填平了。虽然海地的混乱状况似乎要威胁我的小岛,虽然我从身体上不再归属于此地,然而如与我在别的小说作品中虚构的世界那样,我仍旧通过这种浪漫,将这个地方同外面的世界联系起来。

美国的出版商或代理商那儿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我必须进行下一步了。我坚持原有计划:去美国旅行一阵子,花销就从这本书我预期会得到的预付款中支取。

我从牙买加出发。这是二月。北方天气恶劣。飞机在飞过牙买加之后,又一次在蒙特哥海湾降落。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宾馆一个自以为是的黑人侍者端上午餐,他习惯了服侍游客和讨厌他们。(十二年前,也是游客的我在焦虑和几乎悲痛的时候,在岛的另一端乘一艘香蕉船从安东尼奥港去英国。)傍晚我们再次出发,飞机起飞,然后驶入夜色,跟着夜晚西飞。我们飞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燃油耗尽,在巴尔的摩降落加油。乘客不被允许下机,因为巴尔的摩不是正式停靠站。我们再次起飞,继续航行。我们仿佛被劫持了,像十九年前那班泛美航空小飞机一样缓慢行进(我每小时都在廉价的本子上记录下素材)。现在我们在空中盘旋,因为降雪无法降落。于是我们飞到可以降落为止。凌晨才终于落地。

没有硬币,没听过由美国电话制造的不同的声音。在寒冷中降落后,当天或是第二天,我又得知委托我写书的出版商认为我的书不适合出版,这个决定是几周前定的,当时我正被自己眼中的浪漫情怀(这是我长达二十年的职业写作的成果)鼓舞,做记者式的旅行。

从一九五○年在纽约过了一夜以来,我在这儿还有两次短暂的停留。但我后来看到的这座城市和第一次所见很不同,这座雷姆、《马里尤斯》和《南风》的城市,天空灰蒙蒙的像是罩着穹幕。到了现在——这段时间的焦虑一如我初到时的焦虑——我才想起去寻找这座城市。现在我才开始承认出租车司机的讹诈让我受辱,我无法给宾馆的黑人小费让我受辱。

我记得那家宾馆的名字:惠灵顿。我记得那里的信纸,我到达的那晚为了营造戏剧效果在上面写过日记。纸上有斜体的宾馆名字的拼写,旁边是宾馆大楼的画。这家宾馆还在吗?我的朋友罗伯特·希尔维斯说:“这是音乐家下榻的宾馆。”希尔维斯在他办的报纸《纽约书评》上发表过我写圣基茨和安圭拉岛的文章。

然而有一天,我居然碰见了这家宾馆,在繁忙的街道上正常营业中的宾馆。这里若是一个考古遗址,才符合我脑海中对它的构想。虽然信纸上的宾馆是摩天大楼,但在人行道上的这家宾馆却如此不起眼。我记不起门和大堂之类的东西:这个宾馆存在于我的想象中,跟我童年记忆中的那些事物不同。我记得抵达时是清晨,周围一片黑暗,我又累又紧张。黑暗中获取的更多是知觉而非画面:对着废纸篓吃鸡,在淋浴间躲滚烫的水。这像是梦而非回忆,却契合这场合,对我来说,那天的空间与时间合而为一。那天结束时,空间和时间把我和过去分离;那天开始的作家的旅程到现在也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