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7/30页)

作家的才华初露头角时,我培养(或是发觉)了集中注意力的能力,能在干扰之中创作。这种能力(需要一两个小时,短时间内无法奏效)甚至能快速使我抽离或躲避严重的焦虑,就像引擎负荷过重停止工作,我把世界推到一边,进入写作状态仿若走进一座带围墙的花园(这是经常出现在我脑海的画面)。写作让我坚强,它平息了焦虑。现在写作又让我重整旗鼓。我的书回到我手中。我开始缓慢地写作,日复一日。

我在冬天回过头来写夏天动笔的那本书。若是没有那本书和每天的创作,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我的一切都始于写作。写作将我带到英国,又把我送出英国;给了我浪漫情怀;使我几乎在失望中崩溃。如今又是写作和这本书,每天给我滋味和希望,让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我本打算在格洛斯特待上一周左右,最终住了三个月,不说别的,此地的魅力让我恋恋不舍。

离开格洛斯特前往威尔特郡,我的书按我最初的构想还剩几个星期的工作量。头四天阴雨绵绵,雾蒙蒙的,我几乎看不清身在何方。这是从格洛斯特的住所过渡的好办法,那栋房子对我以及关于非洲的创作都是友好的。对这本书也有好处,因为书仍在容易动摇的第一稿。当一本书处于这种状态时,周围的事物都可能被写入书中,情感也可能融入叙述中;一旦成文,就很难再删去。所以在构思阶段我尽量避免被打扰。威尔特郡山谷的雾正合我意。

在我的想象中,故事的那个阶段我生活在一个虚构的非洲:那里的地形出奇美丽,(出于我的需要)多雨的卢旺达高原和乌干达西部基盖济被开辟成梯田的潮湿山丘交相辉映。

在特立尼达的孩童时期,我把在书里读到的一切映射到特立尼达、特立尼达乡间和西班牙港街头。我甚至把狄更斯和伦敦融入了西班牙港的街道。那么人物是英国人和白人?抑或他们变身成了我认识的人?这样的问题有点像问梦是彩色还是黑白的。但是我觉得我是把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安到了我认识的人身上。不消细想,我知道狄更斯的人物都是英国人,然而我脑海中的人物是多种族的。那种把所读的内容映射到特立尼达岛和热带多种族殖民地这个我唯一知晓的世界中的能力,随着我年纪的增长而削弱。这多少是我个人知识面扩大、自我意识增强的结果,也是我自己捉襟见肘的想象力导致的。作家们也有一定关系。很少有人像狄更斯那样洞察儿童的心理。那种幻想的天赋随着我一九五○年来到英国即刻失去了效力。当我被现实包围,英国文学失去了普遍性,不再是幻想的主题。

如今在威尔特郡的冬天,我作为写作者而非读者,以另一种方式演绎儿童的幻想。我把我的非洲的孤独、空虚和危险投射在周遭这片土地上。四天后雾霭散去,我出门散步,我笔下的非洲与眼前的土地在某种程度上连接起来。

我在山毛榉和未修剪的老紫杉间散步,周围是浓密的绿;我沿着公路经过燧石砖块和茅草堆起的小屋(不过还看不清),走上防风林边的山丘,走到山顶的谷仓。我从防风林间看到巨石阵:地面很开阔,突起的坟头星罗棋布。我走下山,来到山脚的农场建筑。我问一个男人去巨石阵的路,他说经过农场建筑,然后右转,沿着宽阔的土路一直走。农场边路面泥泞,有拖拉机的辙印。水和水潭映出灰色的天空。土路上的草沿着坡地伸展到坟间,巨石阵近了,草丛高而湿润,缠绕在一起。

又有一天,我沿着公路的另一个方向散步,那是去索尔兹伯里的方向。我走到一段危险的小径上。满是泥泞,泥很深,两三百码后我掉头了。(四年前在乌干达的基盖济,一个下雨的午后,我下车来到一个有一座座小山丘和茅草屋的烟雾蒙蒙的村落,希望置身于那迷人的景色之中,却发现自己陷入了动物的排泄物中,非洲人的凝视和不断接近让我困扰。他们不时问我为何进入他们的地盘,我只好转身,回到车里,继续上路。)

打这之后我没有在公路上做太多的探索。我不再涉足危险的小径。我继续在丘陵上漫步,周围是长满草的车道和谷底农场周围的小道。我就在那创作和散步的节奏中轻松地前行。非洲出现在早晨的写作中,威尔特郡出现在午餐后的一个半小时里。我把非洲嫁接到威尔特郡。威尔特郡——我走入的威尔特郡——开始将非洲显露或者说返还给我。于是,人和作家合为一体,这个轮回变得完整。

我想象中的非洲不光有作为素材的国家——肯尼亚、乌干达、刚果和卢旺达;它也是特立尼达岛,我带着浪漫情怀回到那儿,看到黑人留着恐吓性的发式。它现在也成了威尔特郡。它也是我的痛苦和疲惫所创造的土地,是在头脑爆炸的梦中显现的土地。一年多前,在那本写新世界的书的结尾,我幻想自己是一具尸体,在河底的芦苇中摇动(那像是前拉斐尔派画作《溺死的奥菲利亚》中的河,再现特立尼达岛小学所用的《尼尔逊西印度读本》中的插图。这会儿那条河好似威尔特郡我屋后的河)。如今每晚某个时间,我的头脑在一晃即逝的梦中开始爆炸,让我相信这次我必死无疑,这回我无法再从这惊醒我的持续巨响中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