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2/34页)

租住在小屋的园丁皮通衣着讲究,标准大概是乡绅派头。布雷这个自由人则戴一顶鸭舌帽。他说(我们因几个月的租车往来发展成了熟人),他戴帽子是为了在警察那里讨方便。他做得不错。我多次证实,尤其是在机场。穿制服的警察看到鸭舌帽会有所反应,看到司机这一行的标志会表现得友好一些。

又有一回他说,他戴这帽子是为了和其他出租车司机区分开。那帮人嘻嘻哈哈地停个车都要花很多时间。但那些出租车司机觉得鸭舌帽显得奴性,为此嘲笑布雷,一如嘲笑他收费低廉(觉得这也是奴性的表现)。正是布雷的“奴性”和老派的作风,他的守时、可靠和公道,才助他建立起庞大的客户群,使得他都忙不过来。这同时也是布雷不能雇一个司机的原因。他要求太高,会希望对方和自己一样一心扑在工作上,希望他们衣着正式,甚至要穿制服。

布雷自己的穿着并不正式。他头戴鸭舌帽,但其余着装的风格都与这帽子不搭。他经常穿羊毛开衫,很少穿外套。开衫可以不扣扣子,或者以多种方式扣上;可以代表正式、随意或漠不关心。看着它会令人想到有人叫车时布雷正穿着拖鞋在火炉边看电视。而鸭舌帽的戴法也有学问,可表示尊敬或者不敬。摆正的帽子和扣好的开衫表示一个把自己照顾好的男人,而不是顺从:一个尊重自己而非他人的人。

这顶帽子帮助布雷相信自己,向跟他打交道的人表述观点和判断。要是没了帽子他会觉得困难;他需要绞尽脑汁地想词,摆出各种表情,结果还是困难重重(租车生意就是这样)。而鸭舌帽和开衫的多种穿戴法使布雷得以做出一系列微妙的判断。

事实上,正是因为反对父亲的服务态度,布雷才有仆从的那种捉摸不定的性格:多种口音、嗓音和措辞。布雷和皮通不同,他没有可效仿的对象。他独立自主,给人以明显奇怪的印象。布雷多变又热情的性格,那种多面的性格,也许从根本上就不稳定。他不为庄园服务。(也许有过一些我不了解的争吵:菲利普斯夫妇从没谈起过,那也许是他们来之前的事。)然而他对皮通的憎恨部分也是对入侵者的憎恨。因为布雷觉得并且也声称,他对庄园和我们房东的了解远远超过皮通。

相似的房子,改造过的农舍,都有工作,两个人虽然有差别和过结,却是向着同一样东西努力:尊严。

于是,无论在住所还是在工作的地方,紧张的情绪纠缠着皮通。布雷说他是异乡人和入侵者,他愤愤不平,但把怒气都发泄出来了,发泄在菲利普斯夫妇身上。皮通平日寡言少语,但他有传达“情绪”的办法;正如菲利普斯夫妇会暗示他他不懂,他能反驳说他们是镇上的人,也是新到庄园来的。

于是这三组人,外形上如此相像,也都从事服务工作,却生活在一张互相憎恨的网中。怪的是他们迥异的穿着。能买到的衣服很有限,不过是索尔兹伯里商店里时髦衣裳的廉价仿制品。我很快知道皮通买乡绅款式衣服的商店或“男装店”,以及菲利普斯夫妇买厚夹克或者带拉链套头衫的“运动衣”商店(价格便宜得多)。我当然忍不住把这些衣服看作商品,认为它们并不真正属于穿着它们的人,而只是一大堆货品中的一件或几件,虽然索尔兹伯里的商店彼此离得很近,但衣着的“区别”对他们每个人都很重要。

这些人都坚强——或者是反应迟钝,看不清自己的处境;他们需要如此。布雷挣来了他如此引以为豪的自由。他从来不拒绝活计,工作很长时间;他没和什么人有私交,很少能好好睡一晚上觉。菲利普斯夫妇很坚强,甚至犯神经紧张、容易头痛的菲利普斯太太都是如此。他们没有积蓄,知道自己随时要搬到别处去,认识别的人,建立别的社会关系,适应别的环境。

皮通活在布雷和菲利普斯夫妇的刺激下,也知道菜地以外的工作——不是像杰克那样自愿帮忙的,他是领薪水的——蕴含在庄园的荒芜之中:艰辛的重复性劳动,几乎没有人在意,比如秋天清扫落叶;无意义的劳作,比如清理秘密花园,花园后来又被锁起来;庄园的劳作在等待一个后继者。

他改造了农舍、花园棚屋、庄园的土地。这是他的小地盘——倘若这是他的全部,那么这压抑的空间可谓可怕。他需要其他的信念,坚持乡绅做派的信念。没人监督,没有固定工作时间,要不是抱有这个信念以及由此而来的“脾性”,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懒人,会堕落成流浪汉,成为另一个杰克,但又没有杰克的热情、粗糙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