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3/34页)

我来这儿的第二个夏天体会了一把皮通的性格。我去旅行了一段时间,回到庄园时差不多是夏末。我发现我不在的日子里,我小屋边的草没有修剪。小屋边一小圈的草地原则上归我打理,我接受。但割草机修剪这一片只消五分钟,皮通愣是按原则办事,即使影响了草坪的美观也不顾。

菲利普斯太太说:“人真是好笑。”好像我终于明白了他们一直忍受的事。

我出门那段时间,她看着这片草疯长,饶有兴致地等着看我回来时的反应。

我不想被卷入庄园的明争暗斗中。我在庭院里看到皮通,走过去向他借割草机。他显得局促不安,做好了争辩的准备,蓄势待发。几周以来,他应该是在菲利普斯夫妇的注视下这么做的,现在应该是剑拔弩张的时刻,他倒局促起来。他是在菲利普斯夫妇的眼皮下这么做的。但是他不知道怎么跟我吵,我是一个陌生人。这触动了我。他开始含混地作一些解释,但终究作罢,直接走进棚子拿出割草机和一罐子燃料。他热心起来,甚至给我一块抹布,给割草机加油后用来擦拭外壳。

我修剪完草坪后,小心地把割草机和油罐放在花园棚屋锁上的门外——仿佛是用默剧的方式告诉他(我之前用割草机从来没有这么小心),我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应了我的做法。周四下午,他把我的垃圾桶送到庭院来,方便周五收垃圾。他只用一只手提着满当当的铁桶的一只手柄,保持一种姿势和步伐——显示出他力气大,尽管他并非盛年,腆着肚子,行动明显迟缓。

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一个夏末秋初的下午,草地上光影斑驳,我们一起劳作。他允许我帮忙修剪草坪——我一直喜欢修剪草坪。我还帮忙收集落叶,算是宜人的下午活动(大约花一个小时):把树叶堆进一辆粗糙的两轮木推车,推着车子穿过果园和儿童屋,来到“庇护所”,移开推车前挡板,把树叶倾倒在蓬松光滑的叶子山上,整个过程令人感到静谧。

圣诞节前夕我去了一趟皮通家,送给他一瓶威士忌。天气潮湿寒冷,路上湿漉漉的,仿佛光秃秃的山毛榉和梧桐树仍遮着阳光。皮通屋子的院门和通向前门的小径比布雷家的状态要好,不过到了门口,我才注意到门和周围的木头亟须粉刷,窗框有一半朽烂了。

过了好一会儿皮通才来开门。也许是在整理着装。他面露尴尬,脸发紧,我便知道他不喜欢在家里“被抓个正着”。

这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旧。六十年的老舍经过改造后外面看起来是坚固了,里面仍旧破破烂烂。厅很窄,擦得锃亮,几乎分辨不出颜色。这间小前厅的布置也是七拼八凑的。

朴素的家具虽然旧了,还是让人想到售卖它的商店;朴素的电视和音响也让人想到廉价商品店;廉价的没有绲边的窗帘。只有那几张照片——一张皮通和妻子年轻时的合照,一张皮通太太二十年前的单人照(她一定很喜欢这张照片,上面的她头扭向一边),一张儿子的照片——只有照片让这栋早就“属于”皮通的房子有了点个性。

从里面更清楚地看到窗框弯曲了;房间通风很好。为什么皮通不装修一下呢?我知道他会说什么。装修是庄园的事;房子又不是他的。他等着庄园装修他的整个房子;他心甘情愿地在乏味中度日。这让人沮丧。这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奴性与顺从的表现,他平日里的严肃态度与一板一眼的动作,他的自重,与这奴性格格不入。他挣的钱都花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着装上,那是外人能看到的体面。

我把威士忌给他,他道了声谢谢,但看上去不是很高兴,仍旧是那副紧张的表情。我提起他的音响,好弥补我来拜访的错误,他这才放松下来,脸上的肌肉不再紧绷。我说我没有那样的东西,皮通荒谬而得意地笑了。他高兴了——这让人吃惊——因为他的财产让我惊讶。

皮通荒谬的笑带我回到童年——也和在山谷、在皮通的小屋里这样如梦一场——勾起我痛苦的回忆。在大家族中,我们这一支很贫困;我记得有一两次,富有的远亲来拜访我们,我们发自本能地强烈地想要炫耀,装作很富有。这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不向和我们一样穷的人炫耀,倒向富有的人吹嘘,而他们能一眼看透我们的虚荣。这一点我在别人身上也看到过;我孩童时期最早的观察是关于贫苦的谎言,贫困迫使人撒谎。我们那儿是一个处在世界大萧条末端的极度贫困的农业殖民地,有钱人很少;气派的庄园被迫低价出售,钱稀缺;劳工遭受的是深重的苦难。但我从小就看见大家向老板、向每周付工钱的人装出一副有钱的样子;每天或每周领工钱的人,每天工作八小时甚至更久换来一块钱不到,同时假装自己有秘密的收入,乃至整个秘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