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3/19页)

如今她丈夫离世了,她失去了安全感。长久以来一直做得很顺手的工作也突然变得困难;庄园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面对房东时,她也直接采取了护士的态度,但她又没有相应的能力。这男人就是孩子气,她说,他完全是为了让人注意他。她本该知道如何应对,现在却束手无策。这份工作开始让她疲惫。

园子里的菜地废弃了,但之前菲利普斯先生叫来做零活的人仍出现在庄园。菲利普斯先生在的时候,这些人干活很利索,像是为了引人注意。但是现在没人管着,这些人的态度也变了。他们大声交谈着从我小屋窗口走过。

有天下午我从河边散步回家,看见两个人出现在荒芜的花园中。他们手中拿着钩刀,站在之前砍倒的那堆白杨树边。其中一个个头比艾伦还小(艾伦一直对自己的身高耿耿于怀)。他有一张狡猾危险的面孔,眼里有怒意,像是因为被我发现而生气。另一个人稍稍高一些,深色头发,眼圈发黑。

不及我开口问,个子稍高的便说:“我们来运走这堆烂木头。玛格丽特知道,她允许了。”玛格丽特是菲利普斯太太的名字。

我的策略是不干预在庄园见到的人,不扮演监工的角色。但是那把钩刀和小个子游移不定的蓝眼睛让我担心。

我对个子稍高的说:“你叫什么?”

他直起身,双手几乎贴在体侧。他说:“汤姆先生,两个M。德国人。”

“德国人?”

“我是个德国人。汤姆先生。”

他是一贯这样介绍自己的吗?德国人的身份(他有英国中部地区的口音)对他而言那么重要,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说了,抑或他是在开玩笑?

他说:“我父亲是战俘,在牛津附近的一个农场工作。后来他留下来,娶了马车夫的女儿。我父亲五年前去世了。去年圣诞节我母亲在伯明翰去世了。我之前一直住在那里。但我丢了工作,妻子也离开了我。所以我才会在这里。”他手握钩刀比画着用镰刀割草的姿势。“我喜欢园艺。我只想从事这一行。是跟我母亲学的。”

我看着小个子,心想他会说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我,脸颊抖动着,不打算和我说话。在他瘦弱的前臂上,我看见了绿红蓝黑四色文身。这种用现代工具绘制的文身是当地时下的新潮。这是布雷告诉我的。至少在文身方面,小个子可与比他稍高的同伴比肩。

个子稍高的说:“我最近不顺。”

我没再打扰他们。围了一圈的墙外如今一片荒芜,那里停着一辆厢式小货车,车尾对着入口,离我的住所不远。他们真就为了烂木头而来?我觉得其他东西,比方说雕塑、瓮、石罐甚至温室门等等,都有危险。那两个人是捡破烂的,不是职业小偷。

我于是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太太,她好像没反应过来。但是她听说过那个德国人的名字。“他替斯坦工作过。他是德国人。”

没过几天,厢式货车又来了。德国人下了车,同行的还有一个身材高而肥硕、没有剃胡子的人,他一头红发,弯下腰能到德国人的肩头。这个胖子穿着喇叭牛仔裤,手上捏着一个卷起来的空尼龙袋,袋子几乎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胖子没有看我,对我视若无睹。他的眼睛小而走神,肥厚的下唇红湿。

德国人说:“他是我兄弟,没地方去了。上周他在一个老太太家得到一份包住宿的工作。律师安排的。但是他们想让他当仆人。这个老太太喜欢清早五点摇铃要茶喝。他近来不顺。”

皮通在的时候,花园和草地的入侵者不过是当地的乡绅,在周六下午找一块地方打猎,他们都是些熟面孔,无须太在意。现在皮通不在了,他的时代和秩序似乎已遥不可及,和花园当年的壮观一样遥远。现在菲利普斯父子也不在了。来这座残败的花园工作的人成了掠夺者、毁坏者。

在庄园繁盛时期,勤勉的木匠、石匠和砖工都施展自己最好的技艺。他们有审美有技术,并且希望以此获得认可。现在,这样的匠人因感到管理者缺失,仿佛受相反的本能驱使,他们加速衰败,他们掠夺,把一切弄成垃圾堆。因此我们可以理解,在英国这个地区,一座古罗马庄园历史悠久、极其寻常的建筑的秘密和基本技艺,何以在两三个世纪内失传。究其原因,并非劳作人员减少,而是庄园主放任不管。

菲利普斯太太不清楚周围的土地上发生了什么。她不会看人的面相。她现在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又总是大失所望。关于人的性格和面相,多数人都积累了一定的主观判断方法。这很容易,只消把某种性格和某种面相相关联,得出最简单的结论,比如贪婪和肥脸。但她没有这种知识储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