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4/19页)

这是她无法胜任现在这份工作的部分表现,也是她不愉快的原因所在。当她试图寻求帮助时,这个问题会再次出现。她刊登广告为庄园找帮工,却一次次惊讶地发现她找来的都是和她相像的人:漂泊、没有能力的女人,没有判断力的女人;她们寻找工作的同时也是在寻找情感的庇护。孤独的女人带着她们珍贵的物品(只对她们本人有意义),但没有男人或家庭,因种种原因被排挤出社会生活圈。

某天午饭时分,我出门去公交车站,她们中的第一个幻影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她在紫杉树下,一身耀眼的绿色,她的头转向我这个方向,一脸浓妆,眼影是绿色的。她年纪不小了,脸上的色彩跟图卢兹-洛特列克①的画一样,显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是苦艾那样的绿,让人不禁想起其他画家笔下凄凉地喝苦艾酒的人,想起酒馆。也许南部海岸的一家酒馆或宾馆是这位女士的背景,是她上一个避难所,她以前的生活。

她一定花了很长时间摆弄脸上明艳的色彩,在这个夏日的午饭时间,她仍这样打扮自己!现在,在她的休息日,她要去哪里见谁?这不堪入目的耀眼,要取悦什么人的迫不及待,在男人面前本能的谄媚——她的一切因年龄而变得讽刺,站在乡下,置身这紫杉、山毛榉中间,在这乡间路上,更是如此。

菲利普斯太太在这个女人身上看中了什么?她怎么就觉得她能够帮忙照料这座房子和房东?

很快就有抱怨了。菲利普斯太太很快开始抱怨“员工”,她又一次和房东站在了同一边——差不多就是菲利普斯先生的做法——对抗着这残酷且不可理解的世界。

“他摇铃要一杯雪莉酒。她走进他的房间,一手一瓶酒,一手一个酒杯,看上去她自己已经喝了不少。一手酒瓶,一手酒杯——请问这是干吗!他不喜欢这样。‘玛格丽特,注意点礼节,’他这么对我说,‘注意点礼节,我就这点要求。喝酒不光是喝酒,还要看场合。’我觉得他要求有礼节是理所应当的。我告诉过她,送什么东西进去都得拿个托盘。我告诉过她。”

可怜的绿衣女人!很快她又犯了别的错。我相信菲利普斯太太说的,她没用托盘送酒进去,她年纪大,学不会了。结果试用期没满她就走了。我没看见她离开。她在乡间短暂的放逐之中,我同她只有一面之缘,就是那次在通往公路和公交车站的柏油路上,她一身绿衣站在紫杉和山毛榉深绿色的树荫下。

之后又有一两个人我也见过。多数没见到。我仅仅听说过她们,从菲利普斯太太那里听到添油加醋的故事。有个人一来就制造了恐慌:一辆大型搬家车开来,庭院里满是她的“东西”。没有一个待得长久。一个不想做事;一个目中无人;一个爱挪房间里的家具。也许她们中有干得不错的,但一样得走,因为菲利普斯太太可不想培养一个人来威胁她的地位。

“帮手”或者“员工”这桩事的局面过大,共享厨房和住所有了压力。于是决定外来的人与之前的人分开住。庄园里一两个封闭的房间被打开。一个装潢师出现了。

随着为新员工准备的住所开始装修,我觉得我在小屋的时光也告一段落了。来的不会总是单身女子,也许她们有家庭和朋友,他们能出入庄园。一系列意外让我在暴露的环境里受到保护,而现在这种保护要结束了。在山毛榉树上聒噪和筑巢的乌鸦,或许也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

装潢师是个矮胖的人,面色红润,或者是在白色工装的映衬下显得红润。他乍看上去像一个代理人或者变革工具,实则不是。他和皮通走后老菲利普斯先生开始在庄园工作和走动的状况没什么差别。

我开始了解他的日常作息,他如何安排孤独的体力活动。他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早晨和下午各十五分钟,中午一个小时。他放下刮刀、滚筒、刷子和油漆罐,坐进他的车里,在方向盘上举着报纸的赛马版块看;早晨和午休时间喝保温杯里的奶茶,午休时吃三明治。他不急于打开三明治的包装,而是先看十五分钟报纸了解赛马信息,然后才打开整齐的防油包装纸,慢慢地吃,稳稳地吃,不慌不忙,但也没有享受的意思。

他最初把车停在我屋后门口的路上。我挥手向他比画,他一声不吭地把车往庭院那边靠,藏在躲开庄园和我视线的地方。

他的车就像他的城堡。下了车,他就是在别人的地盘上工作;上了车,他就到家了。他看上去淡定自足。在他工装裤(套在一件非常厚的手织蓝毛衣外)上面的口袋里,有个打开的空烟盒。这是他的烟灰缸。他把烟灰弹到盒子里的动作娴熟。这明显是个老习惯,是装潢师应有的整洁。这整洁的态度,粉刷时的全神贯注,有时脸靠近拿油漆刷的手,他一连干上大约一个半小时的安静,他的孤独,这些给他平添了一种让人不安的气质,使人能透过他的工作和外貌,把他看得更清楚。后来我开始和他说话,发现他的声音很特别:温和、徐缓、冷漠,像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