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第16/19页)

左边长着高深草丛的宽阔车道那头便是一片如今围着铁丝网的牧草地。牧草地尽头是高大的松树林。松树粗壮茂密,有一种幽深感,直到有一天树林后的田野被一把火烧掉。一排深色树桩在烈火中咆哮,声音似我曾听到过的林中瀑布。它让我意识到,万物皆为一物,所有的骚动,无论是火、水还是空气,都是一样的。正如巨石阵后炮兵场的爆炸声仿佛暗示空气可以穿透,正如军用飞机在空中杀伤力越来越大,听起来像巨大的火车在悬空的铁轨上盘旋。一九五○年,当我听到从伯爵府花园尽头高高的砖墙后传来火车的轰响,从清晨延续到深夜,我以为我抓住了自己背井离乡前来寻找的大都市生活的前景。

在斜坡和松林之间,我胸口的压抑感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走到围场和松林尽头,在坡与坡之间的凹地中堆积着巨大的干草卷,多年来从未使用,却没有拖走。如今干草卷发黑,有的地方泛着青苔绿,它们挨挨挤挤,不容易腐烂,让人很难联想到巨大的瑞士卷蛋糕;又因为太黑而不像印刷用的纸卷。这堆黑色的干草现在成了垃圾,但仍是风景的一部分,就像它后面长而浅的山谷,视野开阔,从未开垦,布满白垩和燧石,看似更高处的荒芜山谷,遍布脏兮兮的积雪。再往后,沿着车道,坡地向云雀山和坟堆延伸,坟头长着粗壮的野草和被风摧残的矮树。

这段路犹如一段音乐铭刻在我心中。我没有一路走到山丘顶。没有必要登顶。我知道在现在这种光线中,从那里能看见什么。我转身,路上所有的景色再次展现在眼前。

当晚在小屋中,我的窒息症状又出现了。我感到支气管在收缩。我等着症状缓解,却等来全身紧缩、变僵。短短几个小时,我病倒了,还犯一种奇怪的头晕。在这眩晕状态中——看一切都清清楚楚。透过救护车深色的玻璃,我意外地、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山谷壮丽的景色——我被送进了镇上的医院。

几年来我总会看到这栋楼,知道它是医院,虽然经常经过它沥青铺的前院,却从未对它有过什么想法,只知道它是一栋楼。我留意到楼里保存下来的十八世纪的砖块(因为我能判断出红砖的年龄,在一九五○年我发现小房子普遍都用红砖材)。我留意到优雅的乔治亚时代的字体——标明了医院的非官方性质以及建成年份为一七六七年——刻在楼正面靠近顶部的一条石板上。

医院位于通往火车站的路上,要越过一座桥,桥下是白垩质山谷几条河流的交汇处,水总是清澈的,漂浮其上的垃圾特别显眼,河水像玻璃镇纸或照片,有分离普通或是众所周知的物体的能力,烘托出细节。

十年前,我的病赋予了我特殊的才能,让我对庄园花园的春天有了更深切的认识。那次患病是精神疲惫和旅途劳顿所致,延续了几周,像我童年时遭受的热带“发热”,一种和雨季相关的发热,而我总觉得热退得太快,希望再一次发热。我喜欢童年的热病,因为它让我湿热的体内放松,以一种美好的方式扭曲触感和听觉,让世界忽远忽近,和时间捉迷藏,让我在不同的时间醒来,面对同一件事。带着如此的戏剧性和新奇(以及特殊的食物和肉汤),发热总是让我感受到家和受保护的温暖。

在类似这种病症的状态中(我因此第一次在英国感受到保护和放松),我看到了窗下的牡丹(在我半清醒的迷离之中,饱满的红色花骨朵攀上来,迎着风敲打玻璃窗)。我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枝鸢尾,看见了芬芳多刺的苔藓玫瑰,还有幽暗的小溪上通向风景怡人的河岸的一座座桥。

我这次是真的生病,不是单纯的体力不支,而是一种仿佛穿过身体到达内脏和生命核心的疲倦,这疲倦让我不得不衡量一下我能起身和出门多久,可以走多远而不致体力透支再次病倒。出院一段时间后,我开始带病在潮湿残败的庄园花园中短距离散步。我来英国后,数年来意识不到冬天的存在,从不觉得需要穿戴外套、手套甚至套头衫,现在我竟觉得体内冰冷,肺部寒凉。

牧草和杂草湿而深,根部有各种腐烂物而呈现出黑色。秋天曾有独特的迷人之处,层林尽染,野蘑菇争相模仿着枯叶的色彩和形状。去年的白杨落叶像是蕾丝或热带扇形珊瑚,叶脉间的柔软物质腐烂,叶脉却还保持着曲线和弹性。我慢慢叫得出树木灌木的名字了,能在一大团植物中分门别类,并且很快不仅仅局限于植物名,我对它们的欣赏也随之增加了。这像是生活在某种语言环境中学习该语言。现在,随着杂草生长、沼泽植物发芽,随着玫瑰花圃消失,站在花园中像是置身于一片杂乱的灌木丛。那些大到无法锯断或移走的白杨树树桩,最后消失在灌木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