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晚景(第11/18页)

只是到了深更半夜,他却一反常态突然惊醒过来,在这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发现制绳工正站在他的床前,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正探向放在外窗台的那支雪茄。

随着一声狂怒的吼叫,他纵身从床上跳起来,堵住了那个干坏事者的退路。有好一阵子大家都一言不发,只是两个对头冤家,彼此一动不动,光着膀子相对而立,都是横眉冷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害怕,还是过多的慌张,唯独大家没有抓住对方的头发而已。

“快把雪茄放下!”韩林终于声嘶力竭地嚷道。

制绳工却依旧一动不动。

“快放下!”那一位又嚷了一声,看到海勒没有动静,他便摆好一个姿势,要不是制绳工及时低下头,毫无疑问,他早猛烈地掴了他一记耳光。但是,制绳工这时却不慎把雪茄掉落在地下,韩林急忙伸手拾起,谁知海勒用脚后跟往上一踩,轻轻一下便把雪茄给碾得粉碎。这时候,他肋下顿时遭到工厂主的一顿老拳,于是双方便扭打起来。这样大打出手,还是破天荒第一遭呢,这个卑劣的行为激起了一场无名的邪火;而在这两位之间,是肯定掀不起轩然大波的。一会儿,这一位往前挪动了一步,一会儿又轮到了另一位,两个光着膀子的老人,没有多大声息,彼此在推来搡去,就像在练舞蹈似的,他俩谁都是英雄,却谁也没挨打。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直到趁着一个有利的刹那间,工厂主手中夺到了一只空脸盆;他便粗野地把它呼呼挥动起来,让它有力地敲打在赤手空拳敌人的脑袋上。不料,被白铁皮击在脑瓜上的这一个,头上发出了咚的一声巨响,使整幢房屋都听到了,房门立即被打开,穿着衬衣的院长跨进屋来,站在两个打架人面前,又是诅咒又是狂笑。

“你们真是淘气鬼,”他声色俱厉地嚷道,“在房里赤着身子打架,你们这两个年迈的雄山羊!还不快躺进被窝去,如果谁再吱一声,你们可就要后悔了!”

“他偷了!”——韩林嚷了起来,由于怒火中烧和受尽委屈,他已泣不成声了。但是,他却立刻被院长压制下来,命令他不要声张。雄山羊抱怨连天,躺回到自己的床上,编织工还在床前侧耳听了一会,等他抽身走后,房里便沉寂无声了。那只脸盆旁边的地上是雪茄的一堆碎屑,晚夏惨淡的夜色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在这两个怒气冲天的废物头顶上的墙上,悬挂着四周描绘着花朵的一句格言:“孩子们,要互相爱护!”

翌日,就此事而言,韩林至少取得个小小的胜利。他坚决拒绝以后晚上再与制绳工同睡一个卧室,经过顽强的抗拒,编织工这才明白过来,给这一位分配了另一个小间。这样,工厂主重又变成了个隐士,他摆脱了制绳师傅这个伙伴,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然而,这却也使他忧郁不欢,他第一次清楚地发现,他的命运又像过去那样,把他扔进了一条绝望的死胡同里。

这些并非是快乐的表象,早先他是随心所欲,至少是自由自在,就是在最苦恼的时光,不管怎么说,总有几个喝酒的子儿;而且,只要他高兴,每天还可以出去散步一番。可是现在呢,他枯坐在那儿,没有法律保障,也无官方维护,从来没瞧见过一枚带有血迹的子儿,在这个世界里,他能见到的无非是自己变老了,累了,目前只好躺倒装死。

他开始要做他过去从未做过的事儿,从他高高的观景点,即城市上方山路的田埂旁,来仔细观察峡谷,用自己的目光来测量白色的公路,又以景慕的眼睛目送着飞鸟和浮云,目送着飞驶而过的汽车和川流不息的路人。到了黄昏,他甚至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但是,每逢读到年历和虔信杂志上一些使人虔诚的故事,他便抬起陌生而抑郁的目光,回忆他年轻时的岁月,回忆他的索林根,他的工厂,囚牢以及昔时“太阳”的夜晚,也老是想起,他如今在绝望中如何孤苦伶仃,形影相吊。

制绳工海勒用心怀叵测的斜乜目光,睥睨地打量着他,却又在想方设法,巴不得通过一段时间,把与韩林的交往重新纳入言归于好的轨道。因此,只要有机会,在室外休息的地方,一旦遇到工厂主,他便笑脸相迎,还向他连连打招呼:“天气可真好呀,韩林!这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你认为怎样?”但是,韩林只是瞧了瞧他,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一声也没吭。

尽管如此,这两个顽固不化的脑袋之间的某种联系,猜测起来,很有可能会重新得到建立,因为,韩林经过深思熟虑和极度伤心,为了今后的生活,也心甘情愿要结识身旁最好的人儿,以求摆脱时时折磨着他的孤独和空虚的苦恼感受。至于院长,对工厂主这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也颇为不满,因此也在煞费苦心地从中调停,要他的两位监护人重新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