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11/16页)

说罢,他深深一鞠躬,返身走了。

其他人依旧默不作声地坐着。保尔犹如一个罪犯似的,怀着恐惧的心理小心地把他的左手,慢慢地移近少女那只纤手,然后索性放在它的旁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他这么干是事与愿违的,这时,他感到压抑,害怕,浑身发热,满头大汗。

“槌球游戏,我也不喜欢,”勃尔泰低声说,声音听来像在说梦呓似的。由于家庭教师一走,她和保尔之间似乎产生了一道裂缝,她整个时间都在思索,自己该主动接近上去,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狐疑不决,就越感到一筹莫展。于是,她开始讲话了,至少不让自己感觉到她老是这样孤独无侣。

“说真的,没有一样好玩的游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战战兢兢地补充说。可是,谁也没有接她的嘴。

这时,重又显得沉寂无声。保尔觉得,他的心在咚咚地剧烈跳动。它在频频敦促着他,要不是马上站起身来,说几句插科打诨的蠢话,那就拔腿就跑。但是,他却依旧坐着,也让他的手依旧搁着,心头不意有种感觉,好像四周的空气在慢慢地被抽空——几乎他将窒息欲死似的。只有在哀伤和痛苦中,他才感到舒坦!

杜斯奈尔特小姐瞧着保尔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从容不迫和有点儿倦怠的神色。她看到,他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正搁在凳上她右手旁的他的那只左手上。

于是,她索性稍稍抬起了她的右手,镇静自若地按在保尔的手上,一动也没动。

她的手很柔软,却也很坚强,还蕴藏着乏味的温暖。保尔浑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不但给吓了一大跳,而且全身还开始发抖了。然而,他的手却还舍不得挪开。他几乎连呼吸也突然停止,他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厉害,他的身子在燃烧,却又像冻僵了似的。慢慢的,他的脸儿变得非常苍白,而瞧着那小姐的目光,里面却闪烁着乞求和羞愧的神情。

“您害怕了吗?”她轻声地笑道。“我觉得,您已经睡着了。”

他什么也说不上来。她便把自己的手挪开了,可是,他的手却依旧放在老地方,那种爱抚的感受还始终印在他的心上。他希望她把手儿挪开,然而,他已经疲惫不堪,脑袋里一片空白,也拿不定主意,他什么也干不了,一点都干不了。

蓦然间,从他的身后传来一个可怕的抽泣声,使他吃了一惊。等他明白过来后,便深深叹息了一下,站起身来。杜斯奈尔特也跟着从座上站了起来。

这时,勃尔泰则低低地躬着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暗自唏嘘。

“您进屋去吧,”杜斯奈尔特对保尔说道,“我们随后就来。”

保尔抽身走了,她还补充了一句:“她在患头痛呢!”

“来吧,勃尔泰。这儿太热了。闷得叫人气也透不过来。来,振作一下!我们进屋去吧!”

勃尔泰不置可否。她消瘦的脖子,靠好在自己薄如蝉翼的天蓝色少女衣服的袖口上,而从这袖口里,却垂下了瘦骨嶙峋的手臂和关节较宽的手儿。她在饮泣吞声,长吁短叹,过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惊慌失措的脸涨得通红,随手把自己的头发掠了掠,开始慢慢地机械地微笑起来。

保尔忐忑不安。杜斯奈尔特为什么要把她的纤手按在他的上面?难道这是在开玩笑吗?或者她已知道,这么干会制造多少痛苦呀!因此,他不时反复思索,却始终有着同样的感受: 不知其数的神经和血管在紧张地抽搐,脑袋发胀和疼痛,咽喉里干得发燥,心脏搏动不齐,好像血管已被打上了结子。但是,这显然是制造这样痛苦的一种欢悦。

他一口气奔过了邸宅,来到池塘畔,又在果树的小径上来回走动。这沉闷的气氛真是与时俱增。天空已是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临。没有一丝风息,只是树枝在不时地微微颤抖,有种胆怯的样子。连平滑如镜的池塘也在战栗似地激起银色的涟漪。

古老的小舟系在草地的岸坡,却映进了这位青年的眼帘。他腾身登上了小舟,坐在存留下来唯一的板凳上。但是,他却没去解开缆绳: 舟上早已没了桨板。他刚把手浸入水中,就有令人反感的况味。

一种在他完全陌生的、又是毫无理由的悲哀,不知不觉地袭上了他的心头。他觉得,自己在一个憋住了一肚子气的梦境之中——他的四肢仿佛已动弹不得了,尽管他也想动弹一下。那淡淡的光芒,那乌云密布的天宇,那暖和而阴暗的池塘和那停靠在布满青苔的岸边、又没有桨板的木船,这一切看在眼里,令他难受、悲哀和苦恼,并给他以一种绝非他咎由自取的沉重而单调的绝望。

他听到屋里传来了钢琴声,声音不很清晰,也低得很。眼下,其他人都在屋里,也许是爸爸在给他们演奏。片刻后保尔已听出这支乐曲,这是格里格10的《彼尔·金特》,他巴不能也进屋去。但是,他却依旧坐着,愣愣的目光越过缓缓流动的水面,从参差不齐纹风不动的果树枝头上,仰望着淡泊的天空。再不像往日那样,对这暴风雨他感到无比高兴,尽管眼看它马上就要来临,何况在这个夏天,这第一次的暴风雨来得何等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