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第13/16页)

保尔绕过邸宅,走到池塘边。他满怀愁苦,浑身上下不觉已被雨点打湿了。还不很清新的、上下浮动的空气使他感到热乎乎的,他不得不把双手和半裸露的胳膊依旧让沉沉的雨点拍打。这时,其他人都欣喜若狂地聚首在亭子里,笑声朗朗,谈天说地,谁也没想到他。此情此景,正在引诱着他,可是,他的顽固意识却压倒了一切;既然没跟着他们而去,目前也决不肯随波逐流了。不错,杜斯奈尔特本来就没有邀请他。她要求勃尔泰和洪堡格同去,却没有理会他。为什么不理会他呢?

他被雨水打得湿透,在抵达亭子之前,慌得连小径也找不到了。这时,闪电无间歇地劈下,或者变幻成线条分明的金光,戛然划过了长空,大雨倾盆,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在园丁工具棚的木楼梯下,发出了一阵丁当之声,过后,随着一声闷闷的犬吠,窜出了一条偌大的看门狗。它一眼看到了保尔,便欢天喜地地向他奔来,并摇头摆尾地绕着他转个不停。保尔突然露出非常亲昵的样子,用胳膊挽着它的脖子,扯着它躲到暗暗的楼梯一角,蹲在它的身旁,与它又是讲话又是亲热;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儿呆了多久。

在亭子里,洪堡格先生挪动着那张园中的铁桌子,往砖头砌成的后墙推去,谁知后墙上,还绘着一幅意大利的海滩风景画,色彩既明亮又鲜艳,其中有天蓝的,洁白的和粉红的,恰恰与雨天的暗灰,衬托得很不和谐,尽管天气这般闷热,然而看到这些色彩,心头却也产生了一股凉意。

“你们艾伦霍夫这个地方天气老是不好,”洪堡格先生说。

“为什么?我却认为这暴风雨好得很。”

“您也这样认为,勃尔泰小姐?”

“哦,我也十分喜欢看到这种天气。”

把这小女孩带来,使他有点生气。偏偏就在目前,他与美丽的杜斯奈尔特小姐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了解的时光。

“明天您将真的又要旅游了?”

“一谈起旅游,为什么您显得这样愁眉苦脸的?”

“这使我非常抱歉。”

“真的么?”

“可是,宽容的小姐——”

这时,雨点拍打着薄薄的屋顶,劈啪作响,又从屋檐的出水口哗哗的直泻而下。

“您可知道,候选者先生,您在这儿有位可爱的青年作为您的学生,教授这么个学生,您必然欣喜异常的。”

“这是您的真诚想法吗?”

“然而,肯定地说,他不愧为一位出色的青年。——是不,勃尔泰?”

“哦,我可不明白,从他身上我几乎没看到这一点呢。”

“您难道不喜欢他?”

“哪里,肯定喜欢。——哦,肯定的。”

“墙上本来是幅什么画?候选者先生?看来好像是里维埃拉11的城市风景画?”

两个小时后,保尔一身湿渌渌的,精疲力竭地回到了家里,他洗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然后,他等着,直到那三位回进屋里,当他们来到后,从过道里传来了杜斯奈尔特的说话声,他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心头还在怦怦剧跳。但是,他依旧要强作镇静,虽说在一刹那之前,他本人还不很相信,自己竟拥有这点儿勇气。

当小姐独自拾级登上楼梯之际,他守候着她,要使她一上楼,就平添一种出人意外的感受。他冲着她走去,把一小束玫瑰亲手递给她。这是一束野玫瑰,是他在雨中采来的。

“专门为我采来的?”杜斯奈尔特问道。

“不错,为您而采的。”

“我到底凭哪一点该获取这束花儿呢?我早在害怕,您完全不能爱上我。”

“哦,您不妨对我尽情取笑好啦。”

“肯定不会取笑您,亲爱的保尔。我万分感谢您,为了这束花。野玫瑰,是不?”

“野玫瑰。”

“过后,我要找个器皿,把它插好。”

说罢,她径自迈步进入了她的卧室。

晚上,大家都坐在大厅里。气温明显地凉快起来,屋外,雨点从被雨水冲白了的桠枝间,零零落落地洒落下来。他们很想听一下音乐,可是,教授却有好几个小时以来始终与阿布特莱克在谈天说地。因此,大家只好坐在大房间里随随便便地闲聊,先生们不断抽烟,青年则把柠檬水杯子搁在自己的面前。

姑母和勃尔泰做伴,在观赏着照相簿,并对她讲前尘往事。杜斯奈尔特脾气很好,老是发出哈哈的笑声。曾在亭子里天花乱坠地大发议论的家庭教师,这时又患了神经质,苦恼地不时耸着两个肩膀。只见她目前这样堆着笑脸,与那个孩童在卖弄风情,他心头感到很不是滋味。他要设法挑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保尔是众人当中最活跃的一个了。他似乎喝醉了酒,仿佛看到杜斯奈尔特把他的那束玫瑰别在腰带上,并称它为“亲爱的保尔”。他开玩笑呀,讲故事呀,两颊绯红,目光老盯住他的小姐,而她对他的阿谀逢迎,感到如此文雅而满意。这时,他灵魂深处不停顿地在呼唤:“明天她走啦!明天她走啦!”这声音呼唤得越响亮越痛心,他越向往去攫住那美丽的一刹那,也越高兴这样信口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