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12/20页)

他愤愤地在绿色的吉卜赛人大车上划了一道可怕的铁蓝色。在挡车石上他恨恨地涂满了铬黄色。他又满怀绝望地在一片特地留出的空白处填上银朱色,以消灭那挑战性的白色,他奋不顾身地持续画着,他为对付不讲情面的上帝,动用了亮绿色和橘黄色。他叹息着在浅淡的灰绿色上抛洒下浓浓蓝颜色,他祈求着在夜空下点燃起自己内心的光明。小小的调色板上满是未经掺杂的最明亮、纯粹的颜色,那是他的安慰所在,是他的钟塔,他的武器库,他的祈祷书,他的大炮,他借以向邪恶的死神发起进攻。紫色是对死神的否定,银朱是对腐烂的嘲笑。善良是他的武器库,他的小小勇敢兵团闪闪发光挺立着,他的大炮迅猛地轰鸣发射着。嗯,事实上他无力改变一切,所有的射击纯属徒劳,但是发起攻击总是对的,总是幸福和安慰,总还有生命存在,总还是凯旋而归。

杜甫方才走开去拜访一位朋友,那人居住在工厂与卸货场之间自己的领地——魔山上。如今他回来了,还携带了他的这位亚美尼亚占星术士。

克林格梭尔完成了自己的画,深深呼吸了片刻,望着身边的两张脸,杜甫的浓密金色头发,占星术士的黑胡子和露出白齿的微笑嘴唇。与他们同来的还有那个影子,高高的,黝黑的,深深眼窝里有一双窥视内心的眼睛。也欢迎你光临,影子,亲爱的朋友!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克林格梭尔问自己的朋友诗人杜甫。

“我知道,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我今天占过星象,”亚美尼亚人说,“星象告诉我,今天晚上我会有所收获。今夜土星阴沉可怕,火星色彩黯淡,今夜主宰一切的是木星。李太白,您是七月的孩子吧?”

“我出生在七月的第二天。”

“我想到了。您的星象混乱不清,朋友,只有您自己才能够进行占卜。它们团团拥挤好似一堆云层,几乎快要挤破了。您的星象十分罕见,克林格梭尔,您自己必然对此也有所感受。”

李白收拾起自己的画具。他描绘的世界业已熄灭,金色的、绿色的天空业已熄灭,亮晶晶的蓝旗已被黑夜吞没,美丽的黄色已被谋杀而凋谢了。他又饿又渴,咽喉里满是尘土。

“朋友们,”他兴高采烈地说道,“今晚我们得聚在一起。我们将来不再会共处了,我们大家,我不是从星象上读到的,它记载在我的心里。我的七月已经逝去,它的最后几个钟点还在黑暗里燃烧,那是伟大的母亲在地下深处呼喊。世界从不曾如此美丽,我的画也没有一幅如此美丽,远方在闪电,哀乐开始奏响了。我们得参加进去,共唱这甜蜜而令人惊恐的歌,我们今夜得聚在一起,共饮共食我们的美酒与面包。”

旋转木马旁边的帐篷刚刚撤去。人们已为夜晚的活动作好准备,几只桌子已在树下摆放好,一个跛脚女侍者来回奔波不停,人们看见树荫下有一家小酒店。他们在这里停下脚步,坐到木板桌旁,面包送来了,酒也盛在陶杯里端来了,树下亮起了灯光,在他们旁边,旋转木马的管风琴开始轰隆隆奏响,一阵阵刺耳的乐声穿过夜的空间朝他们猛烈袭来。

“今天我要痛饮三百杯,”李太白嚷着说,同影子碰着杯。“欢迎啊,影子,坚定的锡兵士!欢迎啊,朋友们!欢迎啊,电灯,弧光灯,还有旋转木马上的亮晶晶金属片!噢,倘若路易斯在这里就好了,这只飘忽不定的鸟!也许他已经在我们之前飞上了天空。也许他明天早晨也来到这里,这只老豺狼,可他再也找不到我们,他会哈哈大笑,会在我们的坟墓前装上弧光灯,插起旗杆。”

占星术士默默走去取回了新酒,快活地咧嘴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朝克林格梭尔瞥了一眼,说道:“忧伤这类玩意儿,人们不该总带在身边。丢开它是很容易的——人们只要咬紧牙齿拼命干活,干上短短一个钟点之后,忧伤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克林格梭尔注意地观察着他的嘴,那洁白明亮的牙齿,不久前,它们曾在一个极度热烈的时刻把忧伤紧紧咬死。难道他也能够像这个占星术士一般快活么?噢,哪怕只是向遥远的花园瞥上短促而甜美的一眼:无忧无虑的生活,没有苦恼的生活啊!他心里明白,这座花园自己无法企及。他知道,命定给他的是别的东西,他知道,农神萨杜恩指望他做别的,他知道,上帝愿意在他的琴弦上演奏另一支歌曲。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星星,”克林格梭尔缓慢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信仰。我仅仅信仰一种东西:下沉。我们正驾着一辆马车越过深渊,而马匹已经胆怯害怕。我们正面临下沉,我们所有的人,我们必然死去,我们也必然重新新生,伟大的转折正向我们走来。世界上到处都是同样情况:大的战争,文化艺术的大的变化,西方国家大的衰退。在我们古老的欧洲,凡是我们引以自豪和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都已经死亡。我们美丽的理性已经变成癫狂,我们的金钱只是废纸,我们的机械仅仅起射击和爆炸作用,我们的艺术全是自杀。我们正在下沉,朋友,这是无法更改的,清角4的音调已经开始鸣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