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9页)

她丈夫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转动了球形门把手,向屋里窥探。“亲爱的,你睡了吗?”他问话的声音大得足以吵醒任何人。

“是的,”她冷冷地说,“睡死了。”

少校感到困惑,不知该关上门还是进屋去。整个房间里有一股酒味,她觉察出他一定是频繁光顾莉奥诺拉家的餐柜了。

“明天我要和你说件事,”她说,“你应该会想到是什么事。自己做好准备吧。”

“我啥也不知道啊,”少校无助地说,“我做错啥事了吗?”他想了一下。“若是为什么特别的事花钱的话,我可没有啊,艾利森。输了足球赛和赛马的赌注嘛——”门轻轻地关上了。

子夜已过,又只剩下她自己了。从零点到天亮这几个时辰总是让她感到恐惧不安。倘若她告诉莫里斯自己彻夜未眠,他自然不会相信。同样,他也不信她真的有病。四年前,她的身体刚开始出现问题时,他也为她的病情着慌。可是后来一场病灾接着一场——积脓、肾病,现在又是心脏病——他烦恼了,直到最后再也不信她了。他认定这全都是疑病症的表现,她不过是用这些假象来达到逃避义务的目的——就是说,进行日常运动和参加派对,在他看来都是适宜做的。同样,对于倔强的女主人而言,能给她一个充分的借口才是明智的做法,若是你用种种理由拒绝她,即便是再合理的原因,也会失去女主人的信任。她听见丈夫在厅对面他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像说教小孩子似地自问自答,说了很久。她开亮床头灯,看起书来。

凌晨两点她突发念头,自己将在那个夜晚命赴黄泉。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心绪不宁地东看看西瞅瞅。虽为少妇,却已面容枯瘦而衰老。她转头的动作微弱、奇怪,下巴向一侧上扬,像是被什么东西噎着了。静寂的房间里她似乎听到各种刺耳的响声。卫生间的马桶内有水滴声,壁炉台上的摆钟发出锈损的滴答声,钟表年头已久,玻璃外框上绘有镀金白天鹅图案。那噪声最大、令她最烦恼的第三种响声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她方寸已乱,她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在跳跃——快速地跳动,如同奔跑者飞速的脚步,腾空飞起,又砰然落下,剧烈的震动使她全身颤抖。她缓慢小心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毛线活。“我得想点开心的事。”她理智地告诉自己。

她回忆起自己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当年她二十一岁,在寄宿学校认真地教女生们了解一点西塞罗[39]和维吉尔[40],长达九个月。到了假期,钱袋里装着两百美元,她到了纽约。不知该往何处去,她上了一辆向北行驶的公交车。途经佛蒙特[41]一个村庄时,这里的景色吸引了她,于是就下了车。没几天的工夫,她在林中找到并租下了一间小木屋。一路上她还带着心爱的猫咪,彼得罗纽斯,与她同行。夏天结束之前,她不得不在它的名字后面加上阴性词尾,因为它突然生了一窝小猫仔。猫咪们又和几只流浪狗经常来往。每周她都要进村里去采购一次罐装的猫食、狗食和她自己需要的食品杂物。在每个晴朗夏日的晨曦中,她享用着自己最喜爱的美食——香辣牛肉豆子煲[42]、烤面包片[43]和茶水。劈柴是她午后的活儿,夜晚,她则坐在厨房里,脚搭在炉子上,高声诵读或歌唱,自娱自乐。

艾利森苍白的薄唇做轻语状,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踏足板看。忽然间,她扔下手上的织物,屏住呼吸,心跳骤停。房间如墓地般安静。她目瞪口呆地愣着,头在枕头上侧扭着。她吓得魂不守舍。她想竭力呼喊,打破这寂静,嘴里却一声也发不出来。

这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而她却没有听见。阿纳克莱托进到屋里,正握着她的手,她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在这段长时间可怕的寂静之后(无疑有一分多钟),她的心跳恢复了,胸口处睡袍的衣褶在轻轻地起伏。

“做噩梦了?”阿纳克莱托用快活、安慰的口吻轻声问道。可是,他低头看着她时,他自己也同样是一脸的苦相——上唇咧着,龇着牙。

“真把我吓死了,”她说,“出什么事了?”

“啥事也没出。不过看起来又不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在一个玻璃杯的水里蘸了一下,给她擦擦额头。“我下楼去拿东西,然后再来陪您,一直到您安心地睡着。”

他用小碟端来麦乳精,还拿上来自己的水彩。生起炉火后,他在壁炉前支起了牌桌。他的陪伴对艾利森是莫大的安慰,她好想哭一场,把伤痛都哭出来。他把小碟递给她,然后自己安逸地坐在桌边,细饮慢品着自己那杯热麦乳精。她最喜欢阿纳克莱托的这一品质;他擅长化腐朽为神奇,任何场合都能被他营造出一种喜庆的气氛。他不在自己床上睡觉,并不像是出于善意在这夜静更深时来陪一个生病的女人熬夜,倒像是他们自愿选择了这个特别的时间举办一场很别致的派对。每当他们遇到不愉快的事而难以继续时,他总能设法找到点乐趣。此刻,他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喝着麦乳精,膝上铺了一块白色餐巾布,仿佛是金杯里斟满了葡萄美酒那么有范儿——虽然他和艾利森一样,都不喜欢这热饮的味道,当时只是被罐子的标签上那些夸饰和承诺之词所诱惑才买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