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波西娅·凯恩(第15/43页)

“你要来一罐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吗?”她问。

“好的,妈妈。不过现在,我看看——”我瞥见挂在水槽上面的时钟——一只被灰尘染成了灰色的黑猫。它的肚子是钟面,尾巴是钟摆,一双眼睛发了疯似的朝尾巴的反方向扫过去……右,左,右,左,右。“都快八点了。没错,正是时候来一罐青柠檬无糖可乐。”

她打开冰箱。我看到冰箱里最底下的三层架子上塞着满满当当的银色汽水罐。

母亲不喝青柠檬味的无糖可乐——从来不喝。

这些都是为我准备的,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说不定会回家,口渴到一次就能喝下700多罐。我肯定大多数罐子至少已经放了五年。

“妈妈。”我开口,抹掉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因为我几乎都快让自己忘记了,母亲的生活甚至比我还要不堪。

“我知道你喜欢喝青柠檬无糖可乐,对吗?对吗?”

“嗯,我喜欢。你真了解我。”我回答,从她胖乎乎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接过冰冷的饮料罐。

我拉开拉环的时候,饮料发出“嘶嘶”的声音,100万个气泡涌了上来。

我喝了一口。

“好喝吗?”母亲问,一边点着头,一边从她浓密的花白眉毛下面抬起眼睛打量我。

事实上这是一次贿赂。我的思绪回到上一次我试图清扫屋子,找人来帮她的时候。我让从前在橄榄花园一起当女招待的朋友开车载着母亲,连同我给她的那张长得让人发狂的购物清单一起,去了凯马特(64)。而我则带着100多只加厚的垃圾袋,像个疯女人一样开始往里面塞东西。卡莉莎和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客厅完全整理好了,她们回来得实在太早了。凯马特里特价区的粉色运动服卖光了,这让母亲惊慌失措。发现我正在打扫的时候,她尖叫起来:“不!不!不!不!不!”她叫了好几分钟,随后开始猛捶自己一边的脑袋,拳头重得都能留下瘀青。卡莉莎和我把她绑在多年来第一次清走了废物的沙发上。因为我们两个打算在夏末的时候搬到佛罗里达去,所以便顺从了母亲,帮着她重新摆好了那堆垃圾,让她平静了下来。她不断地一遍遍咕哝:“你的房间是你的,波西娅。剩下的地方是我的。你的房间是你的,波西娅。剩下的地方是我的。”卡莉莎听得哑口无言,面无人色。

回到眼前此刻,母亲说:“和你上次在这里的时候记得的味道一样吗?没有糖的青柠檬可口可乐?好喝吗?”

“很好喝。不过佛罗里达也有青柠檬无糖可乐,妈妈。世界上各个地方基本上都能找到,所以你不用存那么多——”

“你的房间就和以前一模一样。我一点儿都没碰过!”

“一间小小的波西娅·凯恩博物馆。就像餐厅一样,我敢说。”

我走进隔壁的房间,里面有一座用外祖父生平收藏的杂志码成的五英尺见方的高塔,《国家地理》杂志黄色的书脊朝外摞着,其余的杂志书脊朝里——谁知道是为什么,说不定那些是旧的色情杂志——整个杂志堆叠得非常高,那盏布满灰尘的廉价金色吊灯就靠在上面,灯链软弱无力地折在一旁。这堆杂志,是房子开始漏水的时候从地下室里搬上来的。餐桌如今在地下室里,每条桌腿下面垫着一块煤渣砖,之所以会如此,主要就是因为这样做毫无道理,而这是一个癫狂无比、成疯成魔的家。这杂志塔推到人身上都能把人压死。这间房间的墙壁上,从地板到天花板,用胶带粘满了我的照片。一条两英尺宽的通道,隔开了杂志塔的四边和我那成千上万张永远都在衰老的脸。

假如我能看得下去的话,就可以回溯自己的整个人生。

襁褓中的照片。第一天上幼儿园,此后每隔一年就有一张,直到大学毕业。每年的万圣节装束。每一个复活节和圣诞节的打扮。我的肥胖时期。我的粉刺。我的每一个约会对象,穿着不合身的西装或是过了时的礼服,一边偷偷把花环套上我的手腕,一边假装不看我身患囤积病的母亲那一堆堆灰尘弥漫的破烂,然后带着我去参加舞会——我穿着迪士尼公主似的灯笼袖和闪闪发光的廉价面料做的礼服,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大写字母A的形状。

母亲一生的事业就在那四面墙上。

我是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贡献,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从没经历过一次有关生存意义的危机,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自然而然,第四面墙上大部分都是肯的相片,还有我婚礼的照片,都是从我寄给她的那本非常昂贵的皮面精装相册里拿出来的,她并没有出现在照片里,因为——尽管肯给她订了一张头等舱机票和一间酒店的海景套房,她却不愿意去巴巴多斯参加婚礼,声称这样做“对一个没结婚的白种女人来说太危险”。